丈量生命的质感
盛夏,窗外的蝉鸣声一阵阵传来,此起彼伏,静坐在医生办公室,桌上满是堆积的病历,如同三年规培时光堆叠起来的那些日子。临别时刻,细细梳理着这三年的点滴痕迹。
初入规培时,总是忍不住偏爱研究那些新鲜奇异、症状复杂的病例,像极了孩子被新奇玩具吸引,满心期待的是不常见的病例,是那些引人注目的疑难杂症,好让我学有所用。然而,真正踏进住院部,扑面而来的大部分是社区获得性肺炎、慢性胃炎、关节炎……这些仿佛“俗常”的小病小恙。心中难免隐隐升起一丝失望,仿佛渴望演奏宏大交响曲,却只能日复一日弹奏练习曲。
但这种感受渐渐在规培中遇见的每一个小故事中慢慢消融:
双鬓斑白的黄奶奶,主诉经常头晕,声音低微。我习惯性地询问她的日常起居和用药情况,老人支支吾吾,说她最近常忘记吃饭,我当即警觉,迅速测了血糖——2.6mmol/L!仔细追查原因,原来她节衣缩食,又兼服降糖药,导致了低血糖。其实,她口袋里那半融化的水果糖,与其说是零食,不如说是无声求救的信号——生命之重,有时就藏在这样简单却惊心的细节里。
患高血压的张叔,每次复诊总要絮絮叨叨半小时家长里短“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,楼下的杨桃树开花了,甚至是老伴做的菜咸了、淡了”。他不是在消磨时间,不过是想找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。那些琐碎的念叨里,藏着孤独,也藏着对被关注的期盼。其实,耐心听他把话说完,给予一份专注的回应,往往比精准调整药量更能让他心里踏实。毕竟,对老人而言,被听见的温暖,有时比药效更能安抚人心。
10岁的糖尿病患儿把花花绿绿的糖果藏在书包角落,并不需要立刻板起脸批评,而是选择蹲下来和他玩了场“角色扮演”游戏,让他当家里的“血糖指挥官”:每天给全家人测指尖血,提醒奶奶少吃糕点,检查妈妈的粥里有没有放太多糖。现在的他,不仅自己很少惦记糖果,还会叉着腰监督爸爸:“可乐里全是隐形糖,喝多了我的指挥棒可不答应哦!”。其实,那份藏糖的小心思里,藏着孩子对甜味最本真的渴望。与其强硬禁止,不如让他在“被信任”的角色里,慢慢学会和自己的身体好好相处。
某日,在菜场偶遇一位之前接诊的阿姨,她正蹲在摊位前教我挑新鲜的艾草——叶片要带点绒的才嫩,根须沾着湿泥的更新鲜,她捏着菜梗比划的样子,比我上次随访时教她控血糖的认真劲儿,还要足三分。记得第一次接诊,我拿着饮食表反复叮嘱她少吃淀粉,她总笑着点头,转身却偷偷把杂粮饭换成白粥。可那天在菜场,拉着我蹲在菜摊前,指尖划过一丛丛艾草:“小伙子你看,这野菜降糖呢,改天我给你包包艾团给你尝尝?”。其实,医患之间从不是单向的叮嘱与听从,她记着我教的控糖知识,我学着她识野菜的本事,这种带着烟火气的相互惦念,比诊室墙上挂着的锦旗更熨帖人心。那些在菜场里交换的细碎经验,早把信任酿成了日子里的甜。
这无声的细节,像一道闪电照彻了我的懵懂:真正的全科医生,并非远离了“疑难”的战场,我们面对的是另一重艰难——那些隐于寻常生活褶皱中的疾苦。我们诊病,不仅要触叩身体,更要倾听生活本身。全科不大,却是“麻雀虽小、五脏俱全”。我们在此处诊断疾病,也在此处碰触那些被生活磨损的心灵。全科医生并非技艺不精,而是我们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——在琐碎中耐心寻找意义,在平凡中照看生命的尊严。
三年规培如流水般淌过,整理完最后一页病历,窗外的蝉鸣不知又响了几轮。白大褂口袋里还装着社区李奶奶塞进口袋的薄荷糖,清凉的滋味漫过舌尖时,突然想起大学开始第一天医学生誓言宣誓时的场景。那时以为“健康所系,性命相托”是句宏大的誓言,直到此刻才懂得,它其实藏在每一次血压测量的数值里,每一张处方的字迹里,藏在这烟火人间的万家灯火中,等着我们用余生去践行。如今终于领悟,全科之眼,是另一双眼睛。它不再只盯着复杂与疑难,而是能看见咳嗽背后的独居老人,看见血压数字背后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。我们并非技术的边缘人,我们正是生命质感的丈量者——站在医疗体系的基石上,用理解与温暖,接住每一个具体的人。
慢慢地把听诊器挂在白大褂口袋里,它听过新生儿清亮的初啼,也倾听过临终老人微弱的叹息。这金属外壳包裹着的,何尝不是一颗丈量生命质地的医者之心?在平凡的岗位上,我们终究用理解与温暖,接住了每一个具体的人——或者这就是全科医生最深邃的荣光与使命。
行医之路漫漫,在科室的门一开一合,患者一来一去之间,愿一直做那个能俯身倾听生命褶皱的人,提灯全科守生门,为更多的受苦患病之人照亮前行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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